【老友记】他用一张驴皮与世界对话

　　作者：迟宇宙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把驴肉火锅吃尽，驴奶饮净，驴肉火烧吞咽已毕，我们突然发现已无话可说。那些关于公司的话题，突然显得索然无味;那些过于阿胶与驴的诗词，早已在饮宴中穷尽。名士风流、宗师传奇，反复咀嚼后，一瞬间都变得寡淡起来。

　　每年冬至前，我都会与他进行一场对话，然后，他就会迎来一年中最忙碌、仪式感最强的一天。在冬至晚上，他要身着古代服装，在古典的器乐敲击中，赶赴一场古朴的仪式，取水、点火、熬胶。一切都要在冬至进行，因为依照历法，冬至是至阴的一天，在那一天，阴阳开始交替。典籍的记录中，此时取水熬胶，九天九夜，熬出的是阿胶中的极品，九朝贡胶。

　　可是此刻，我们总得谈点儿什么，譬如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和消费升级，譬如工匠精神与品牌中国。稍早前作为中药品牌代表，“东阿阿胶”入选了“国家品牌计划”。除此之外，他还参加了“中华老字号振兴计划”，同样作为中药界的代表。他俨然已成为行业领导，整个阿胶行业超过一半的营业额都由他领导的公司提供。他甚至被定义为中医药产业的一位“旗手”。“领军者”，有人这么恭维他。

　　这些褒奖对他来说可谓实至名归。他在东阿阿胶已经工作了四十多年，从一位学徒工起步，挣扎前行，一步步干到了总裁。2006年他初掌东阿阿胶权柄之后，就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透过想象力和远见卓识施展其才华。他提出了“文化营销”和“价值回归”，当时并不为人所理解，不少基金经理都质疑他的逻辑。

　　然而十年过去后，东阿阿胶与云南白药、同仁堂、片仔癀并称为“中药四大家族”。公司销售收入增长4.8 倍，利税增长8.22倍，市值增长 14.5 倍，品牌价值增长3倍，国有资产保持增值6.1倍，成为山东省与青岛海尔(SH.600690)利润并肩的上市公司。

　　他也获得过无数奖励，其中包括全国质量奖中唯一的个人奖。在2009年6月11日，东阿阿胶制作技艺成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和国家级秘密技术项目。他成为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东阿阿胶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从那年开始，他便在冬至那天成为一个古代的人物，穿越时间空间，回到了唐朝。

　　他有无穷的主意，学习能力极强。在东阿那座小城，员工们的视野多显逼仄，这使他们常常无法跟上他的脚步。有时候他会因焦躁而懊恼，抱怨自己的想法得不到理解，命令无法贯彻执行。大部分时间里，他平静和气，是一个恬淡的中年人。阿胶似乎为他提供了这种性格，他一直这么觉得——

　　明人李时珍撰《本草纲目》，将阿胶列为“圣药”，说“阿胶，《本经》上品，味甘，性平，无毒。”“味甘，性平，无毒。”这六个字似乎正是他的性格。

　　我们不得不再次聊起了驴，聊起了备受争议的驴皮。依照他的“精准扶贫”计划，每一头驴的背后，都有一个养殖户受益的故事，很多人因之而脱贫，他也曾为之感动流泪过。他希望能帮助到那些人，也帮助到东阿阿胶和他自己。

　　阿胶的主料是驴皮。中药讲求道地， “出东阿，故名阿胶”，产于东阿的，用驴皮炼制的阿胶，才是道地的阿胶。

　　驴皮，是他与外部世界对话的媒介、通路和行为方式。没有驴皮，他和他领导的公司就失去了根基。

　　他与外部世界的冲突集中在两个层面。

　　第一个冲突是：阿胶到底有没有效?

　　反中医者通常认为，驴皮中的主要成分就是胶原蛋白，熬胶过程中的温度变化无法产生化学反应，因此阿胶无非就是胶原蛋白，与猪皮冻大同小异。他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东阿阿胶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所信奉的是“气血理论”。

　　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说：“(阿胶)和血滋阴，除风润燥，化痰清肺，利小便，调大肠，圣药也。”“阿胶育神，人参益气也。”“气血”理论是中医药的传统逻辑之一，东阿阿胶委托的《复方阿胶浆上市后安全性再评价临床研究总结报告》中称：“气与血是人体内的两大类基本物质，在人体生命活动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气与血都由人身之精所化，而相对言之，则气属阳，血属阴，具有互根互用的关系。气有推动、激发、固摄等作用，血有营养、滋润等作用。”

　　他没法用西医的理论解释气血，自然也无法用西医理论解释阿胶。他曾看到过一段话，有位中医说：“寒湿的木头长木耳，寒湿的体质长肿瘤，木耳摘了还会长，肿瘤切了还会生长，这就是西医治标不治本，想不长木耳把木头拿到太阳底下晒晒，想不长肿瘤要排寒排湿，经络不淤堵，气血不亏虚。”他觉得很有道理。人体与木头都属于自然界的物质，都在承受着寒湿的侵袭。

　　无法用西医理论解释中医药，这是中药产业所面临的共同窘境。中药科学化的路才走了没多久，他也只能从历代医典、药典、医案中寻找一个个证据，用服用者的体验当作论据。但他的这些证据对于反中医者来说，是不可靠的，他们要的是数据。他们不要“气血”。

　　这就不可避免地触及到第二个冲突：阿胶，乃至中药能否量化?

　　所幸的是，因为第一个冲突的出现，他为此进行了长时间准备，所以那些反中药者、反阿胶者反而帮了他一个大忙。

　　为了量化阿胶的功效，他这几年委托了很多医疗机构对阿胶胶块和复方阿胶浆进行了动物实验和临床试验，其中包括“阿胶对空气细颗粒物所致大鼠呼吸系统损伤的保护作用研究”、“东阿阿胶老年大鼠灌胃治疗卵巢功能早衰探索性研究”、“阿胶对影响皮肤障碍调节的表皮、真皮、皮脂腺及毛囊细胞功能的作用”、“复方阿胶浆上市后安全性再评价临床研究”、“复方阿胶浆提高运动员抗疲劳能力研究”……

　　这些研究通过实验室和临床数据，试图证明阿胶及阿胶产品的科学性与可量化。在“复方阿胶浆提高运动员抗疲劳能力的研究”中，张日辉与郭峰两位运动学专家实际募集到300名运动员受试，他们分别来自跆拳道、足球、田径等10个项目，均是国家二级以上运动员。

　　研究显示：复方阿胶浆不仅能够提升红细胞和血红蛋白相关指数，还可以提高运动员最大摄氧量水平，并在正常范围内提高白细胞水平，增强血液免疫，可以加强运动员耐力、减轻训练期疲劳程度、预防运动损伤。

　　这些临床统计的数据提供了结论。“气血”之说，玄之又玄，年轻人听不懂，一些“老中医”又说不明白，没有数据和临床的验证，鸡同鸭讲。他说：“通过科学的试验数据、临床数据，让普通消费者看来玄之又玄的‘气血’理论得到学术的支撑，这比单方面喊一万遍的口号有说服力得多。”

　　他曾多次告诉外界，中医药一直是量化的，只是量化的程度没有达到现代科学的标准。古老的中医药发展中，一直坚持着类似“连服三日”、“饭后”、“分三次服下”等等之类的量化标准。为什么呢?这就是出于对疗效的考虑，对药物分子在身体内作用周期的考虑。这就是量化。

　　在一篇专栏文章中，他说过：我认为作为融科学与人文于一体的中医药，作为其中的典型代表东阿阿胶，都是可以量化的。东阿阿胶不仅可以量化、而且可以数字化。这也是我们现在正在开展的研究领域之一，也是中医药现代化的必然途径。

　　“东阿阿胶”于2002年在国际上率先建立驴皮DNA鉴别标准，获得中国发明专利，并收录于《山东省中药材标准》。从此之后，驴和驴皮的DNA研究成为“东阿阿胶”的工作重点。

　　2008年，东阿阿胶在国际上率先实现从阿胶成功提取DNA及DNA真伪鉴别，并获得4项中国发明专利，并且于2009年率先在国际学术杂志上发表了研究成果。采用DNA技术鉴别阿胶的研究成果也获得2011年山东省科技进步一等奖。

　　2010年，东阿阿胶与华东理工大学合作，在世界上首次测定了驴I型胶原蛋白质序列。2014年，东阿阿胶又与华大基因、山东省农科院合作启动了驴基因组测序，对全世界所有驴种进行比较基因组测序。

　　胶类中药的DNA分子鉴定技术门槛很高，从DNA提取到DNA鉴定方法构建，再到方法优化及实际应用，要走很长的路。DNA含量极少，片段极短，无疑增加了研究的难度。但东阿阿胶通过DNA分子标记选择、PCR检测条件优化、检测限的确定，完成了DNA分子鉴定技术并应用到检测污染与假阳性的排除和样品的检测中。

　　这是什么?这是真正的量化。

　　有一次他去参加央视的《对话》节目，曾就中药国际化提出过自己的建议。他说量化是医药界的世界语言，科学是医药界的世界逻辑。中药要想走出去、壮大发展，产生世界级影响力，就必须用世界语言讲述世界逻辑。

　　“神农尝百草的时候，也没有中药的概念。他甚至不知道哪些是药草，哪些是毒草。他用自己的实践趟路，才有了今天的中药体系。以身试药，以实践累积经验，用牺牲精神创新和冒险。先贤正是这么一步一步为中药趟出了出路，而我们今天也需要用这样的精神，为中药趟出一条国际化之路。”

　　对于他来说，驴皮是他与世界对话的方式，是通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路标，就像驴是我们对话的媒介一样。通过一张张驴皮，他开始渗入东阿阿胶，渗入到现代医药逻辑，渗入到世界医药话语体系中。他用驴皮与世界对话，用“驴的精神”与内心对话，用“闭环的驴”与公司对话。

　　在他心中，最美的时刻并非此时此刻，他拥有东阿阿胶的权柄，在整个中药产业中都拥有极大的号召力和话语权。

　　最美的一刻，是他二十来岁的时候，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他的妻子抱着儿子坐在后座。他们穿过厂区，穿过空旷宁静的街道，也穿过了岁月，回到家中。那时候他不需要与任何人对话，风声、车铃铛声、市井中的所有细语，都自成一体。

　　我突然想起了《大明宫词》中少年李隆基与太平的那段对话——

　　女：野花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轻拂悠悠碧水，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为什么春天每年都如期而至，而我远行的丈夫却年年不见音讯……

　　男：离家去国整整三年，为了梦想中金碧辉煌的长安，都市里充满了神奇的历险，满足一个男儿宏伟的心愿。现在终于锦衣还乡，又遇上这故里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看这如黛青山，什么都没有丝毫改变，也不知我新婚一个月就别离的妻子是否依旧红颜?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满面春光，美丽非凡!

　　男：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女：这位将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大道直上蓝天, 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污点，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错误?

　　男：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他们用驴皮制成的皮影倾诉衷肠，寄托想象，而他只能用驴皮熬成阿胶，与世界对话。

　　就如同此刻，我们只能谈起驴，谈起驴皮。当他拥有了权力之后，驴皮会裹挟他往前走。这是他的命运，也可称为宿命——

　　他是秦玉峰，“东阿阿胶”总裁，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东阿阿胶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他十六岁便来到这里。这是他的来路，也是他一生的唯一去处。